一九七八年的初春,似乎比往年更加漫长而滞重。西北山沟里的“金湾”基地,依旧被严寒紧紧包裹。黄土高原的风沙季提前到来,狂风卷着沙砾,日复一日地抽打着千打垒的土墙和糊着厚纸的窗户,发出永无止境的沙沙声响,仿佛要将整个基地彻底掩埋。
与窗外物理世界的严酷相对应的是,基地内部多年来形成的一种无形却更加窒息的氛围——一种基于高度保密和长期与世隔绝而产生的沉闷,一种因政治运动余波而残留的谨小慎微,一种知识分子被压抑、被工具化后难以言说的苦闷。人们习惯了埋头干活,少说话,多观察,政治学习照常参加,技术讨论限定范围,一切仿佛一潭深不见底、波澜不惊的死水。
林卫东已经在这里度过了近十年的光阴。当年的青涩青年,如今已是基地技术骨干,眼角添了细纹,眼神更加沉稳,但也更深邃,时常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他早已习惯了这里的节奏,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用技术的难题和数据的演算来填充生活的全部,将对远方亲人和恋人的思念深深埋藏。和马志军、徐工等人的友谊,成了这灰色生活中难得的亮色。
然而,最近一段时间,这潭死水之下,似乎开始有一些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暗流在悄然涌动。
最初的信息来源,是那些偶尔从山外来的、被反复检查过的报纸。它们通常迟到很久,而且内容千篇一律。但敏锐如徐工这样的人,开始从字里行间捕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信号。
一天晚上,在林卫东和徐工共用的、兼做书房和卧室的狭小房间里(他们的级别已足以拥有这样的小单间),徐工小心翼翼地关紧门窗,甚至用旧毛巾塞住了门缝。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光明日报》,手指有些颤抖地指着上面一篇文章的某个段落,压低声音对林卫东说:
“卫东,你看这里……这篇文章的提法,有点……有点不一样。”
林卫东凑过去,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到那篇文章似乎在讨论某个哲学命题,用语晦涩,但核心意思似乎是在强调“实践”的重要性,甚至提出了“检验真理”的标准问题。这在过去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一切真理的标准早已被预设,何须讨论,更何须“实践”来检验?
“这……是什么意思?”林卫东的心跳有些加速,一种模糊的、大胆的猜测在他脑中闪过,但他不敢确信。
“说不准……”徐工推了推眼镜,眼神里交织着困惑、警惕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希冀,“再看看,再听听……”
“听听”成了关键词。基地那功率有限的大喇叭,除了播放作息号令和革命歌曲,偶尔也会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以往,大家听得麻木。但现在,一些人开始竖起耳朵,试图从那些程式化的播音腔调里,分辨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弦外之音。
一些词汇开始像密码一样,在信任的极少数人之间悄悄流传:
“听说……外面在讨论‘两个估计’……”
“嘘!小声点!哪个‘两个估计’?”
“就是……关于教育战线的,关于我们知识分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