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凤凰。
她赤着双足,静静站在月光里。没有穿繁复的苗疆盛装,只着一件月白色的素纱长裙,黑发如瀑披散,发间那支鸟羽银簪在月光下流淌着清辉。她脸上没有惯常的妩媚笑意,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如同两汪深潭,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竹席上痛苦挣扎、双目赤红的木盛。
她的目光扫过木盛僵在半空、青筋暴起的手,扫过玉盒中嗡鸣乱舞、七情紊乱的蛊虫,最后落回木盛那张因痛苦和狂暴而扭曲、却依旧难掩俊朗的脸上。
没有责备,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
她赤足踏着清冷的月光,一步步走到木盛面前。每一步,都带着细碎的银铃声,如同敲在木盛混乱的心湖上。
她微微俯身,带着草药甜香的气息拂过木盛的脸颊。她伸出那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指,没有去触碰那些狂乱的蛊虫,也没有去阻止木盛,而是极其轻柔地、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点在了木盛剧烈起伏的、滚烫的心口位置。
她的指尖,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那一点微凉,竟让木盛体内狂暴翻腾的气血和混乱的心神,出现了一丝短暂的凝滞。
蓝凤凰凝视着木盛赤红的眼睛,红唇轻启,声音不再是往日的清脆或慵懒,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空灵的沙哑,如同月下精灵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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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情蛊,只咬动情之人,绝心盅,绝杀必杀之人……”她的指尖在他心口轻轻画着圈,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木盛痛苦挣扎的面容,也清晰地燃烧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炽热而哀伤的情愫。
“你……”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和一种近乎挑衅的确认,“动情了?”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木盛混乱的心神之上!
所有的狂暴、所有的杀意、所有被蛊虫勾起的仇恨火焰,在这一瞬间,被一种更加汹涌、更加陌生的情感巨浪当头浇下!那是什么?是爱慕?是感动?是愧疚?是挣扎?还是欲望……一种他拼命压抑、却在此刻被蓝凤凰一语道破、再也无法否认的东西?
他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蓝凤凰近在咫尺的脸,那琥珀色眼眸中毫不掩饰的情意如同最烈的火焰,灼烧着他冰封的心防。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想要否认,想要怒吼,想要推开她……但身体却僵硬得如同岩石,心口被她指尖点住的地方,如同被烙铁烫过,滚烫而刺痛。
玉盒中,那七只狂乱的蛊虫,在这一刻,竟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它们不再嗡鸣乱舞,而是静静地伏在黑色的丝绒上,小小的身体微微起伏,仿佛也在屏息聆听着什么。
竹楼外,竹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虫儿们欢叫此起彼伏;竹楼内,喘息之声同样此起彼伏,两颗同样剧烈跳动心、两具火热滚烫的身体慢慢融为一体……
良久。木盛猛地闭上赤红的双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颓然地松懈下来,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水。
蓝凤凰收回了点在他心口的手指。指尖残留着他滚烫的体温和剧烈的心跳。她看着木盛紧闭双眼、兴奋而疲惫的侧脸,琥珀色的眼眸中,那炽热的情愫并未熄灭,反而沉淀下来,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哀伤又欣慰的温柔。她俯身,小心翼翼地合上那装着七情蛊的玉盒,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个易碎的梦。
她转身,赤足无声地踏着月光离开,只留下一缕淡淡的甜腥气息,和那句如同魔咒般萦绕在木盛耳边的话语,在寂静的竹楼里久久回荡。
那一夜之后,某种无形的壁垒似乎被打破了。木盛依旧沉默寡言,依旧疯狂地磨砺着他的毒功与剑法,但看向蓝凤凰的眼神中,那层坚冰般纯粹的敬畏,悄然融化了许多并带着些许温柔。偶尔,当蓝凤凰兴致勃勃地向他展示新培育出的奇异毒虫,或是强行拉着他去品尝某种味道诡异、却能增长功力的药膳时,他那张冷硬的脸上,甚至会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笑与无奈,甚至……是纵容与宠溺。
蓝凤凰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她琥珀色的眼眸里,笑意愈发璀璨明媚,如同穿透苗疆浓密树冠的阳光。她不再仅仅是教导,更像是一个坠入爱河的少女,笨拙又热烈地想要靠近她心仪的男子。她会在他练功疲惫时,“恰好”端来一碗用珍贵药材熬煮、香气四溢的补汤;会在月圆之夜,拉着他坐在竹楼顶,指着漫天繁星,用软糯的苗语哼唱起古老的情歌,歌声婉转悠扬,带着山林的气息;甚至有一次,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大捧色彩斑斓、形状奇异的野花,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然后红着脸飞快地跑开,留下木盛抱着那捧热烈到有些俗气的花朵,在原地僵硬了许久。
木盛的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那圈涟漪再也无法平息。
蓝凤凰的明媚、热烈、毫不掩饰的爱慕,如同温暖的潮水,一点点浸润着他那颗被仇恨冰封了二十年的心。尽管他依旧会在深夜里被林平之的诡笑梦魇住,但努力睁开眼后,看到竹楼外守护的、属于五毒教特有的、带着奇异花纹的驱毒草环,感受到身边那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息,心中翻腾的杀意竟会奇异地平复几分。
仇恨的基石依旧坚固,但某些柔软的东西,正在缝隙中悄然滋生。
在木盛来到五毒教教的第三个年头。一个雨水格外丰沛、漫山遍野的毒瘴花都疯狂盛放的季节,蓝凤凰与木盛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
那是一个异常艰难的夜晚。苗疆的暴雨如同天河倒灌,电闪雷鸣撕扯着漆黑的夜幕。
竹楼内,蓝凤凰痛苦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压抑而揪心。接生的老蛊婆神色凝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草药的苦涩。
木盛被拦在竹帘之外,他从未如此刻般焦躁。他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在狭窄的走廊里来回踱步,每一次蓝凤凰痛苦的呻吟都如同鞭子抽打在他心上。他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什么飞蛇剑法,什么万毒窟奇毒,在生命诞生的痛苦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超越仇恨的恐惧——对失去的恐惧。
当婴儿嘹亮的啼哭声终于穿透雨幕和竹帘,老蛊婆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在柔软兽皮里的襁褓走出来,疲惫而欣慰地说“是位千金”时,木盛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他几乎是冲进了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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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凤凰虚弱地躺在厚厚的兽皮上,脸色苍白如纸,汗水浸湿了鬓发,贴在脸颊。
但她看向木盛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初为人母的、近乎圣洁的光芒。
她怀中,一个小小的婴孩正闭着眼睛,小嘴微微嚅动。孩子继承了木盛深刻的轮廓和蓝凤凰挺翘的鼻梁,大眼睛小嘴巴,皮肤红润,即使在皱巴巴的新生儿状态,也能看出日后的清丽脱俗。
“看……我们的……孩子……”蓝凤凰的声音沙哑微弱,却充满了无尽的喜悦和力量。她吃力地将襁褓往木盛的方向送了送。
木盛僵硬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柔软、温热、散发着奶香的小小生命。孩子的重量很轻,落在他臂弯里,却仿佛重于千钧。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而汹涌的情感瞬间击中了他!那感觉如此强烈,如此温暖,几乎要将他冰封的灵魂融化。
他看着孩子沉睡的小脸,一种奇异的酸涩和满足感充斥了胸膛,让他喉头哽咽,眼眶发热。三十年的冷酷孤傲,似乎在这一刻,被怀中这小小的温暖驱散了片刻。
他笨拙地用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孩子柔嫩的脸颊。孩子似乎感觉到了,小嘴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微的嘤咛。木盛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汪月芽泉。
蓝凤凰看着他笨拙而温柔的动作,看着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虔诚的光芒,苍白疲惫的脸上绽放出一个虚弱却无比幸福的笑容。泪水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这一刻,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等待,都值得了。她仿佛看到了未来,在这苗疆的竹楼里,有他,有孩子,远离中原的纷争仇杀,只有平静和温暖。
她缓缓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木盛抱着孩子的手。她的手冰凉而虚弱,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他像你……”蓝凤凰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浓浓的幸福,琥珀色的眼眸温柔地锁着木盛,木盛:“像你更多些,以后肯定是位绝世美女” 。蓝凤凰道:“那就叫木蓝芷好吗?名字中有你也有我”……
木盛身体微微一震。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幼子安详的睡颜,又看向蓝凤凰充满希冀的、温柔的眼眸。木蓝芷,蓝芷,这个充满美好寓意的名字,像一把钥匙,似乎要打开通往另一种生活的大门。
他张了张嘴,那个“好”字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一刻什么仇恨什么名扬天下都显得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