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和干渴如同两头恶兽,啃噬着他的胃和喉咙。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一丝血腥味。中途在小溪边像野兽般匍匐喝水时,他在浑浊的水面倒影里,看到了一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眼神里沉淀着过多惊惧和疲惫的陌生人。
走了不知多久,半天,或许一天?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终于,土路变成了碎石路,远处出现了电线杆,以及零星几座冒着炊烟的农舍。
他的出现引起了不大的骚动。几条土狗狂吠着。一个扛着锄头准备下地的老农看到他,吓得锄头都掉了,踉跄着跑回屋里,死死关上门。他这副模样,确实比鬼好不了多少。
最终,是附近乡镇上唯一的一个小派出所接到了报警电话。两个年轻的民警开着破旧的警车赶来,带着十足的警惕和疑惑,将几乎站立不稳的他带回了所里。
热水,食物,干净的衣服(一套不合身的老旧作训服)。他机械地吞咽着馒头和咸菜,温水滑过喉咙的感觉让他几乎落泪。民警的问询小心翼翼,带着明显的不信和审视。
他说了。尽可能地,剔除了那些无法被理解的超自然部分。只说自己是探险爱好者,在山里迷路了,摔下了山坡,同伴失散了(他想到了那个年轻人,心脏一阵抽紧),在一个废弃的村子里躲了几天,好不容易才走出来。
他的说辞漏洞百出。身上的伤有些明显是刮擦和撞击,有些则来历不明。那件被换下的破烂红衣更是透着诡异。民警记录着,眉头越皱越紧,显然认为他精神受了刺激,或者隐瞒了更多事情。
“哪个村子?”老所长亲自过来,沉声问,眼神锐利。
陈默沉默了。他说不出那个村子的名字,甚至无法确定它是否真的存在於任何地图之上。
“好像……就叫荒村吧?没什么人住了,房子都很破。”他含糊道。
老所长和民警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年轻民警低声说:“所长,会不会是……西边老山林子里那个?以前听老人提过,说有个村子闹……那啥,后来人都搬走了,邪乎得很。”
老所长瞪了他一眼,后者立刻噤声。
“你好好休息一下。”老所长对陈默说,语气缓和了些,但眼神里的探究并未减少,“我们已经联系了县里的搜救队,也会核查你说的情况。你提供的那个失散同伴的特征,我们也会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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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被暂时安置在派出所后院一间空闲的宿舍里。门没有锁,但他知道,在事情搞清楚之前,他不能离开。
躺在床上,身下是坚硬但真实的床板,盖着带着皂角味的干净被子,他却毫无睡意。
一闭上眼,就是那旋转的古镜,镜中狰狞的鬼影;是纸人惨白的脸和咧开的红嘴;是荒村死寂的街道和那场诡异的婚礼;是地下洞穴里,那具巫师的干尸和无数扑来的怨灵;是心灯爆碎时,那一片净化一切的浩瀚白光;还有……那个年轻人最后回头看他,七窍流血却让他快走的决绝眼神。
这些画面碎片在他脑中疯狂闪回,交织成一幅无法挣脱的恐怖绘卷。肩膀似乎还在隐隐作痛,那是鬼印残留的幻觉。耳朵里有时会莫名响起细微的、纸张摩擦的簌簌声,猛地睁眼,却只有窗外真实的风声。
他失眠,盗汗,食欲不振。派出所的人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像在看一个精神病人。
几天后,县里的搜救队回来了,一无所获。没有找到任何所谓的“失散同伴”,也没有在西边老林子里发现任何近期有人活动的迹象。那个传说中的荒村,搜救队确实找到了一片废墟遗址,但根据他们的说法,那里至少荒废了半个世纪以上,根本不可能有人近期在那里生活或躲藏。
至于陈默出现时那副样子,搜救队的队长私下跟老所长说,可能是摔坏了脑子,产生了幻觉,或者在深山里遇到了什么别的麻烦,吓破了胆。
他的说辞无法被证实,反而显得更加可疑。
最终,在盘桓了将近一周后,由于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涉及任何违法行为,加上他精神状态极不稳定,派出所方面也只能对他进行了一番教育(不要擅自进入未开发的深山老林),并联系了他的家人。
他来这座城市本是为了求学,没什么亲近的家人,只有一个远房表哥在邻省。电话里,表哥的语气很不耐烦,但还是答应过来接他。
离开派出所的那天,天气阴沉。老所长把一张车票和一点零钱塞给他,叹了口气:“小伙子,回去好好看看医生,别瞎想了。山里头……东西杂,以后别去了。”
陈默默默接过,点了点头。他知道,他们都不信。那些真实发生过的、几乎将他撕碎的恐怖,在这片阳光下,只成了一个精神病人般的呓语。
表哥开着一辆小货车来了,脸色不太好看,一路上的抱怨就没停过,埋怨他尽添麻烦。陈默缩在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喧嚣的人群……这一切熟悉又陌生,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他置身其中,却又格格不入。
回到表哥家,他被安排住在狭小的客房里。他尝试着重新联系学校,解释自己的“意外”和失踪,但过程波折重重。他需要各种证明,需要医院的诊断(诊断结果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和重度焦虑),需要一遍遍重复那段被简化、被扭曲的“经历”。
他变得沉默寡言,害怕独处,害怕黑暗,害怕一切反光的东西。晚上必须开着灯才能入睡,而且极易惊醒。任何突然的、细微的声响——比如风吹动窗户纸的声音,比如邻居家小孩撕扯包装纸的声音——都会让他惊跳起来,冷汗涔涔。
他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梦。
梦里,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变成了那个穿着黑袍的巫师。他站在黑暗的地下洞穴里,脚下是散发着血光的邪恶法阵,周围是无数哭泣、哀嚎的灵魂。他冷酷地施展着法术,将那些灵魂强行塞进苍白的纸躯壳里,用墨笔点上空洞的眼睛,画上僵硬的微笑。他能感受到那些灵魂的痛苦和绝望,却无法停止,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快意支配着他。
然后,场景切换。他又变成了那个年轻人,在山林间亡命奔逃,身后是无穷无尽的白色纸人。疲惫,恐惧,伤口火辣辣地疼。他握着那把匕首,感受着血脉中微弱的力量正在燃烧、耗尽。最后,他回过头,看向追来的陈默,眼神不再是决绝,而是深深的、被背叛的痛苦和诅咒。
最后,他总是会变成那些纸人中的一个。身体被禁锢在薄薄的、脆弱的纸壳里,动弹不得,只能发出无声的尖叫。他看着“自己”(巫师)和“自己”(陈默)在面前争斗,看着心灯爆碎,感受着那白光带来的解脱与撕裂交织的剧痛……
每次他都会从这个噩梦中尖叫着惊醒,浑身湿透,心脏狂跳,久久无法平息。
这些梦境如此真实,仿佛是他亲身经历过的记忆碎片。是那个巫师的残念?是那个年轻人的怨愤?还是那些纸人痛苦的共鸣,通过心灯的白光,永久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里?
他分不清了。
他去看心理医生,服用镇静药物。药物能让他勉强入睡,却无法驱散那些融入骨髓的恐惧和负罪感。镜子里的自己,眼神总是游移不定,深处藏着一丝无法磨灭的惊惶。他害怕有一天,会在镜子里再次看到那张青黑裂痕的鬼脸,或者看到自己身后,站着无数模糊的、白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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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查阅大量的资料。关于民俗传说,关于巫蛊之术,关于民国时期的邪法,关于那个地区的地方志。他试图从故纸堆里找到一丝证据,证明他所经历的一切并非虚幻。他找到了关于“古镜照魂”、“纸人复仇”、“荒村鬼嫁”的零星记载,却都语焉不详,被视为乡野怪谈。
他甚至偷偷联系过一些所谓的“灵学爱好者”论坛,隐去关键信息描述自己的经历,换来的大多是嘲讽、猎奇,或者几个同样神神叨叨、无法验证的“类似经历”。
真相,被永远埋在了那座大山深处,和那些解脱的灵魂、破碎的古镜、巫师的骨粉一起,化为了尘埃。
只有他,背负着所有的记忆和创伤,活在了这个阳光明媚、却再也无法让他感到完全真实的世界里。
一个月后,他勉强办理了复学手续,但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学习。他游离在人群边缘,像一道沉默的灰色影子。有时他会长时间地发呆,看着窗外的一片落叶,或是一张被随手丢弃的白色废纸,都能出神很久。
他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那座古宅,那面镜子,那些纸人,那个荒村……它们并没有消失,只是以一种更隐秘的方式,寄生在了他的记忆里,他的噩梦里,他每一个试图放松的瞬间里。
救赎或许从未降临过。他活下来了,但离开那座大山的,或许只是一个披着陈默外壳的、装载了太多恐怖和谜团的容器。
秋天深了,落叶满地。
陈默一个人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几张废纸,在他脚边打着旋。
一张白色的、巴掌大的纸片被风卷着,啪地一下,贴在了他的裤腿上。
他猛地停住脚步,全身血液似乎瞬间冻僵。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那只是一张普通的打印废纸,上面印着残缺的广告字样。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纸,瞳孔紧缩,呼吸停滞。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颤抖地伸出手,将那张纸从裤腿上拂去。
纸片飘落在地,被风卷着,滚远了。
陈默站在原地,没有动。寒风吹过他苍白的面颊,他望着那张纸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
然后,他拉高了衣领,缩起脖子,继续向前走去,脚步略显匆忙,融入了下班放学的人流之中。
只是他的背影,在夕阳的拉拽下,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散,或者被这喧嚣的人世,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