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燃灯噬魂(中)

我僵硬地挪动脚步,跨过门槛,走入那群村民无声的包围圈。晨光刺眼,却带着寒意,照在他们青灰色的、毫无生气的脸上,如同照射着一排排陈列馆里的蜡像。村长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肌肉走向纹丝不动,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随着我的移动而微微转动。

没有言语,没有交流。他们自动分开一条窄路,让我走在中间。村长手持招魂幡在前,王老栓和李二一左一右几乎贴着我,其他村民沉默地跟在后面。队伍开始移动,朝着村尾的方向,朝着那座废弃已久的城隍庙。

脚下的泥路似乎格外粘稠,每一步都耗费巨大的力气。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若有若无的腐臭味,比在奶奶屋里时更浓烈了些,仿佛是从道路两旁的泥土里,从那些破败的房屋缝隙中渗透出来的。我偷偷用余光打量两侧。

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熄灭的缚魂灯,在晨风中微微晃动,像一颗颗沉睡的、等待被唤醒的邪恶果实。偶尔有村民站在自家门口,或从窗口探出半张脸,无一例外,都是那种空洞麻木的眼神,静静地“目送”着我们这支诡异的送葬队伍。他们像是设定好程序的傀儡,在履行某种无声的仪式。

没有人哭泣,没有人交谈,只有沉默的脚步踏在泥土上的沙沙声,以及棺材被抬着行进时,发出的轻微而规律的“嘎吱”声。那声音摩擦着我的耳膜,让我想起昨夜棺盖被移开的声响。

我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怀里那本皮质册子硌在胸口,提醒着我刚刚得知的可怕真相。我不是奶奶的亲孙子,我是随着这盏缚魂灯来到这个村子的“异数”。整个黑水村早已被诅咒,村民的魂魄被禁锢在灯笼里,肉身沦为行尸走肉。而城隍庙,是这一切的关键,是册子里警告“不能去”的地方。

他们现在带我去那里,是想做什么?完成某种仪式?将我也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因为我不听警告,点燃了那盏灯?

恐惧像冰水一样浸透四肢,但我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清醒。不能慌,必须观察,必须找到生机。

队伍走出了村落聚居的区域,踏上一条荒草丛生、几乎被遗忘的小径。两旁的树木歪斜扭曲,枝桠像是干枯的鬼手,伸向灰蒙蒙的天空。越往前走,周围的光线似乎越发昏暗,空气也愈发阴冷,那股腐臭味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

终于,穿过一片枯死的竹林,那座废弃的城隍庙出现在视野尽头。

它比我想象的更加破败。围墙大半坍塌,露出里面倾颓的主殿。瓦片碎落,椽子腐朽,野草和藤蔓疯狂地侵占着每一个角落。整座庙宇笼罩在一片不祥的阴影里,仿佛连阳光都刻意避开了这里。

而在庙宇后方不远处,就是黑水村的祖坟。歪歪斜斜的墓碑如同散乱的牙齿,点缀在荒芜的山坡上。

队伍在庙宇残破的院门前停了下来。

村长转过身,那张僵硬的“笑脸”对着我,招魂幡无风自动了一下。

“阿祈……磕头……”他干涩地命令道,指向庙门的方向。

磕头?对着这座邪异的庙?

我僵在原地,没有动。理智告诉我,绝对不能听从。

见我不动,村长空洞的眼神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小的波动,像是平静死水下的暗流。他没有再催促,而是将招魂幡往地上一顿。

“咚!”

一声闷响。

紧接着,抬着棺材的四个村民——我认出是平时村里力气最大的几个——动作僵硬地将棺材放下,就放在庙门的正前方,那布满青苔和裂缝的石阶下。

然后,他们四人,连同村长,以及所有送葬的村民,齐刷刷地转向庙门,屈膝,弯腰,用一种极其标准、却又无比僵硬的姿势,朝着那黑洞洞的庙门深处,拜了下去。

不是寻常的祭拜,他们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潮湿的土地上,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一遍,又一遍,机械地重复着。

没有祈祷,没有诵经,只有这沉默而疯狂的磕头。

我被这诡异的一幕惊呆了,寒意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他们不是在祭拜,更像是在……赎罪?或者,是在向庙里的某种存在……献上敬畏?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洞开的庙门。里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觉到一股比外面更浓郁、更古老的阴冷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从庙内源源不断地涌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重复的磕头声中,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法忽视的“悉索”声,从庙门内的黑暗中传了出来。

那声音,像是很多双脚在地上拖行,又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摩擦着地面。

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片黑暗。

渐渐地,一些模糊的影子,在庙门的黑暗中浮现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

越来越多。

它们走了出来。

是“人”。

或者说,曾经是人。

它们穿着更加古老、早已腐朽破烂的衣物,身体干瘪,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深褐色或是乌黑的颜色,如同被风干了的腊肉。它们的眼眶是空洞的,里面没有眼珠,只有两点和缚魂灯、和昨夜奶奶眼中一模一样的、幽幽燃烧的绿色鬼火!

小主,

它们的动作比外面的村民更加迟缓,更加僵硬,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咔哒”声。它们从庙门的阴影里蹒跚走出,沉默地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外面仍在不停磕头的村民,以及那口薄棺,还有……我。

绿油油的鬼火瞳孔,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这些……是更早被束缚在这里的亡魂?是黑水村历代的……先人?

它们的存在,让周围的温度骤降。我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村民们的磕头动作停止了。他们依旧保持着俯身的姿势,额头抵着地面,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

村长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那僵硬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混合着恐惧和敬畏的神情。他望向庙门口那些古老的“亡魂”,嘶哑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吟诵某种古老的咒语:

“魂……归……灯……盏……身……守……庙……堂……”

“新……魂……已……至……祈……请……纳……入……”

新魂?是指奶奶?还是……指我?!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庙门口,其中一个体型最高大、眼中鬼火最盛的古老亡魂,缓缓抬起了干枯的手臂,指向了停放在地上的那口棺材。

与此同时,我清晰地看到,奶奶的那口薄棺,竟然开始微微震颤起来!棺盖与棺体之间,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急切地想要出来!

是奶奶!她感应到了!

不!不能让她出来!不能让她被“纳入”这恐怖的庙堂!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极致的恐惧催生出的疯狂,我猛地向前冲去,想要阻止这一切!

“拦住他!”

村长嘶哑地吼道。

原本跪伏在地的王老栓和李二,以一种远超平时的敏捷,猛地弹起身,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他们的手冰冷而有力,指甲几乎要抠进我的肉里,那绝非活人的温度!

“放开我!”我奋力挣扎,却如同蚍蜉撼树。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巨响,奶奶棺材的棺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部猛然撞开,翻滚着砸落在地!

一只枯瘦、布满尸斑和紫色纹路的手,猛地扒住了棺椁边缘!

紧接着,奶奶那穿着寿衣的身影,直挺挺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她的头僵硬地转动着,那双燃烧着熊熊绿色鬼火的眼瞳,瞬间就锁定被死死按住的我。她的脸上,再次浮现出昨夜那种混合着死寂与渴望的诡异笑容,嘴巴无声地张开,露出黑洞洞的口腔。

然后,她动作迅捷地爬出棺材,双脚落地,发出沉重的闷响。

她没有再看那些古老的亡魂,也没有看磕头的村民,而是径直地、一步一顿地,朝着我走了过来!

“奶……奶奶……”我声音颤抖,几乎无法成言。

她歪着头,鬼火眼瞳灼灼燃烧,伸出了那只枯瘦的手,抓向我的面门!

死亡的阴影扑面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低沉、恢宏、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钟鸣,毫无预兆地,从城隍庙那破败的深处传了出来!

这钟声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并不响亮,却瞬间穿透了耳膜,直达灵魂深处!仿佛能涤荡一切污秽,镇压一切邪祟!

钟声响起的刹那,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

抓住我的王老栓和李二,手臂上的力道骤然一松。

正走向我的奶奶,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诡异笑容瞬间凝固,转而露出一种极其拟人化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眼中的鬼火剧烈地摇曳起来,仿佛风中残烛。

庙门口那些古老的亡魂,更是齐刷刷地向后退了一步,眼中的鬼火明显黯淡下去,甚至有些亡魂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发出无声的哀嚎。

整个场面,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钟声,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凝滞。

钟声……是从庙里传来的?

庙里有什么?难道册子里提到的“它”,并非这些亡魂,而是别的……能够震慑这些亡魂的存在?

我趁着他俩力道松懈的瞬间,猛地挣脱开来,踉跄着向后倒退,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座仿佛沉睡巨兽的城隍庙。

破败的庙门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在钟声的余韵中缓缓涌动。

一个极其苍老、沙哑,仿佛两块顽石摩擦的声音,带着一种亘古的疲惫,从庙宇深处幽幽传出,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山岳:

“时……辰……未……到……”

“此……子……身……负……异……数……”

“扰……乱……阴……阳……者……当……诛……”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威压,如同无形的海啸,从庙门内轰然拍出!

我感觉像是被一柄巨锤当胸击中,眼前一黑,喉头一甜,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几米外的荒草丛中!

小主,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看到的最后景象,是奶奶和那些古老的亡魂,如同受到了最严厉的驱赶,惊慌失措地、连滚爬爬地退回了庙门的黑暗之中。而村长和那些村民,则再次齐刷刷地跪伏下去,朝着庙门的方向,将额头死死抵住地面,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最卑微的蝼蚁。

那口被撞开棺盖的棺材,孤零零地停在庙门前,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件散乱的寿衣。

黑暗吞噬了我的意识。

只有那苍老的声音,还在脑海深处回荡:

“此子身负异数……扰乱阴阳者……当诛……”

彻骨的阴寒。

像无数冰针扎进骨髓,又在血液里融化,带走最后一点温度。意识从无边黑暗中挣扎着上浮,每一次试图思考,都引来颅腔内钝器敲击般的剧痛。

我是在一片半人高的枯黄草丛里醒来的。

天光晦暗,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砸落下来。身下的泥土潮湿冰冷,散发着腐烂植梗和某种更深层、更令人作呕的腥锈气。

城隍庙。

记忆碎片带着冰冷的棱角,猛地刺入脑海——僵硬的送葬队伍,麻木的村民,庙门前疯狂的磕头,从黑暗中被钟声逼退的古老亡魂,奶奶爬出棺材的鬼影,还有……那来自庙宇深处、苍老而恐怖的宣判:

“此子身负异数……扰乱阴阳者……当诛……”

最后是那股几乎将我灵魂震散的庞大威压。

我没死。

为什么?那个庙里的存在,为什么没有当场诛杀我这个“扰乱阴阳”的异数?是钟声的限制?还是……我这所谓的“异数”身份,另有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