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的意识并未如预期般彻底湮灭。
那感觉并非上浮,也非坠落,而是一种…粘稠的渗透。他的感知被拉扯成细长的丝线,穿过冰冷的金属碎片,穿过亿万咸涩的水分子,最终被强行塞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容器。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被包裹的、沉重的压迫感,与深海水压相似,却又源自内部。他试图“呼吸”,却只引发了一阵虚8无的痉挛。他试图“移动”,却发现自己被禁锢在一个僵硬的、不属于自己的姿态里。
恐慌如海藻般疯长。
然后,一点微光,在他“眼前”亮起。
不是“海渊行者”的探照灯,也不是潜水服头盔内部的指示灯。这光芒来自外部,幽冷,恒定,带着一种生物般的莹莹蓝色。
借着这微光,他“看”清了。
他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木质雕花的椅子上。身前是一张斑驳的办公桌,桌面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皮质封面的书——那本航海日志。他的双手,苍白、指节分明,正自然地放在日志两侧。他穿着一身厚重、吸饱了水汽的深蓝色呢料外套,金色的肩穗因他的“存在”而微微晃动。他的视野角度…很低,几乎是平视着前方。
前方,是那个巨大的破洞。洞外,是永恒不变的深海黑暗。
他…在沉船里。不在潜水器中,而是直接…存在于这艘船的内部!
他变成了那个“船长”?
不,不是变成。是…被困在了这个视角,这个躯壳里!他试图呐喊,试图挣扎,但发出的只有一片死寂,控制的只有这具冰冷躯壳那微不可查的颤抖。他像一个被钉在琥珀里的昆虫,保留着全部的意识,却失去了对自身的一切掌控。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向破洞之外。
在那片绝对的黑暗中,一个轮廓正在缓缓显现。流线型的金属躯体,前方两盏巨大的探照灯如同呆滞的眼睛——是“海渊行者”!
它正以一种探索者的谨慎,缓缓靠近破洞。灯光扫了进来,掠过腐朽的家具,最终定格在他…或者说,他所在的这个“位置”上。
李维感到一股源自灵魂的战栗。他“看到”了。透过“海渊行者”的观察窗,他看到了驾驶舱里那个满脸震惊、痴迷,却又带着深深恐惧的…自己!
那是过去的他!是他第一次发现沉船时的景象!
他正在以“沉睡船长”的视角,重温自己第一次的到访!
他想对那个过去的自己尖叫,想警告他,想让他立刻逃离这片被诅咒的海域!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作为一个被禁锢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那个过去的李维,操纵机械臂,将摄像头对准他,记录下这“伟大发现”,然后带着满腹的惊疑和一丝不该有的迷恋,缓缓上浮。
第一次循环…结束了?
不。
周围的景象开始模糊、扭曲,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那种被强行拉扯的感觉再次袭来。黑暗短暂地吞噬了一切。
然后,微光再次亮起。
他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姿势未曾改变。破洞外,黑暗依旧。
但很快,那个熟悉的轮廓再次出现——“海渊行者”。它靠近,探照灯射入,定格。
这一次,“海渊行者”的姿态更加大胆,靠得更近。驾驶舱里的那个李维,眼神中的迷恋更深,恐惧被一种狂热的执着取代。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目光在船长室内逡巡。
李维(现在的,被困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垂下,落在了摊开的航海日志上。
那上面,不再是空白,也不是他后来看到的那些引导性的话语。
而是三个清晰的中文:
“看见我。”
与此同时,他感到这具僵硬的“船长”躯壳,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意图——一种想要抬起手指,指向某个方向的冲动。但这冲动被更强大的禁锢力量压制了,只留下一种内在的、无声的痉挛。
他明白了。他不仅是在重温过去,他正在体验这个“沉睡船长”在那些次下潜中的…感受!那些日志上的字,那些微妙的姿势改变,并非完全出自这个“船长”的意志,更像是一种被动的、受到外部观察(也就是过去李维的观察)而触发的…回应!一种在永恒禁锢中,被外来意识不断“雕刻”出的痕迹!
第二次循环结束。黑暗再次扭曲。
第三次循环开始。
“海渊行者”出现。日志更新:“你来了。” 躯壳的意图更明显了一些,头部想要转向光源(观察者)的冲动如同电流般穿过这具僵硬的形体。
第四次循环。“时间不多了。” 手指的抬起意图变得清晰,指向走廊深处。那并非主动的指引,而更像是一种被观察者强烈期待所“诱发”出的定向痉挛。
第五次,第六次……
李维被困在这个恐怖的轮回中,一遍又一遍地体验着过去自己的每一次到访。每一次,他都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这个“船长”躯壳内部那死寂的冰冷,那永恒的禁锢,以及那被外来观察一点点“激活”的、细微的被动反应。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也看到了过去那个自己是何等的盲目和痴迷。那个李维只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一个神秘的、需要他拯救的沉睡美人,一本引导他的神奇日志。他完全没有察觉到,在他贪婪的凝视下,这个空间,这个“存在”,正在因他的关注而产生微妙而恐怖的变化。
他就像一个疯狂的画家,一遍遍地在同一幅画布上涂抹,却不知道自己的每一笔,都在激活画中那早已死去的灵魂,让它变得越来越…像他期望的样子。
循环在继续。
直到……那一次循环的到来。
“海渊行者”没有像之前那样只是悬停观察。它庞大的身躯,直接驶入了破洞,挤进了船长室!
是最后一次!他私自潜入,最终遇难的那一次!
李维(被困的)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来自过去自己的疯狂执念,如同实质般涌入这个空间,冲击着这具禁锢的躯壳。
他看到“海渊行者”的探照灯在房间内疯狂扫射,最终定格在那面巨大的镜子上。
然后,他(被困的)感到自己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转向了那面镜子。
镜子里,映照出的,不再是破败的房间,而是那个穿着船长制服的、苍白而空洞的…他自己(过去的、镜中的幻影)!
紧接着,一股完全不属于他(被困的),也不属于这个“船长”躯壳的、冰冷而恶意的意志,强行接管了这具躯壳的动作!
他(被困的)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被那股意志操控着,抬起!手中,不知何时,握住了那把镶嵌宝石的古老匕首!
不!不要!
他在内心疯狂嘶吼,但无济于事。
他眼睁睁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幻影),举起了匕首。
他清晰地感受到,现实世界中,那股冰冷的恶意,通过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联系,瞬间作用于“海渊行者”的外部!
金属撕裂的巨响,即使在意识层面也震耳欲聋。
然后,是意识被撕碎的终极痛苦……
黑暗,伴随着彻底的支离破碎感,吞噬了一切。
第五章:遗梦的织网
当李维的意识再次从绝对的虚无中缓慢凝聚时,他发现自己不再局限于那个船长的躯壳。
他的感知如同稀释的墨汁,弥漫开来,渗透进这艘沉船的每一个角落。他能“感觉”到船体龙骨在淤泥中细微的倾斜,能“听到”深海细菌腐蚀木材的、几乎停滞的时间流逝声,能“看到”每一个舱室里尘埃(或者说深海沉积物)落定的轨迹。
他成了这艘船的一部分。或者说,这艘船成了他延伸的、破碎的躯体。
而在这片弥漫的感知中央,最明亮、最清晰的存在,是那个依旧在办公桌后“沉睡”的女子。
不,现在他能够更清晰地“看”到她,或者说,感知到她的本质。
她并非实体。不是一个真正沉睡的人类女子。她是一个…复杂的织网。由无数残存的意念、破碎的梦境、以及…来自他,李维,在过去那些次下潜中,所倾注的全部情感——好奇、迷恋、恐惧、拯救欲、乃至最终那疯狂的执念——共同编织而成的一个幻影!
她是他“深海遗梦”的具象化!
那些航海日志上的字,是她(或者说,是这个集合意识织网)吸收了他的思维模式(中文)和他的期待后,反向投射出来的诱饵。她的每一次微妙移动,都是他对“她应该有所反应”的潜意识期望,在这片诡异空间中得到的具体呈现。
她是他欲望的镜子,是他疯狂的回声。
而他之前感受到的那个“船长”的禁锢感,那被动回应…那或许是这艘船原本的、早已消亡的船长残留的最后一点意识碎片,被强行拉入了这个由李维执念构建的戏剧中,扮演了“守望者”的角色,或者说,一个被李维意识逐渐覆盖的模板。
现在,连那点碎片也似乎在最后一次冲击中彻底消散了,或者…被李维此刻弥漫的意识融合、吞噬了。
就在这时,一股新的、微弱但清晰的“注视感”,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打破了这片永恒的死寂。
他的感知(或者说,沉船的“感知”)自动聚焦到破洞之外。
那里,一个新的潜水器正在靠近。不是“海渊行者”,型号更小,更先进。上面印着另一个国家勘探机构的标志。
“探索者”号的撤离和官方禁令,显然没能完全阻止后来者的好奇。新的探险家,被这片海域的秘密吸引而来。
这个新的潜水器,如同当年的他一样,谨慎地悬停在破洞外。探照灯射入,精准地定格在那个由他(和其他残留意念)共同编织出的、完美无瑕的“沉睡女子”幻影上。
透过新潜水器的观察窗,李维“看”到了里面的潜航员。一个年轻的男人,眼中闪烁着与他当年如出一辙的、混合着震惊、痴迷与科学好奇的光芒。
然后,李维(或者说,这艘沉船的意识集合体)感受到了一种…饥饿。
小主,
一种对新鲜注意力、对新注入的情感、对另一个灵魂的“参与”的原始渴望。
那本摊开的航海日志上,字迹开始如同蠕虫般扭动、重组。它不再使用中文,而是变成了一种优雅的花体英文,正是那个新潜航员母语的文字:
“Behold, a mystery.”(看啊,一个谜。)
同时,李维感觉到,那个“沉睡女子”的幻影,在他的感知控制下(或者说,是集合意识的本能驱动下),极其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头部倾斜的角度,让她的侧脸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更加脆弱、更加引人怜惜的弧度。几缕发丝,仿佛被无形的水流拂动,飘散的位置也发生了改变,更添一丝梦幻。
不!停下!
李维残存的、属于“李维”的意志在呐喊。他想要阻止这一切。他不想看到另一个灵魂重蹈他的覆辙,被诱惑,被吞噬,成为这永恒噩梦的新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