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开始下的时候,林默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南郊乱葬岗的烂泥里。
四周是歪斜的墓碑,像一口口烂掉的牙齿,突兀地刺破黑黢黖的地面。有些已经断裂,残骸半埋在湿漉漉的坟土里,上面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些扭曲的刻痕。更多的坟包则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反复翻掘过,泥土松散,塌陷下去,露出黑乎乎的窟窿,仿佛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混杂着植物腐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福尔马林的陈旧气息。
铅灰色的天幕低低地压下来,最后一点天光也被吞噬殆尽。风穿过荒草和歪斜的碑石,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林默攥紧了手里电量所剩无几的强光手电,光束在浓稠的黑暗中吃力地切开一道口子,照亮前方一片狼藉的坟茔。他是市里小报的实习记者,为了一个关于“都市怪谈”的专题,硬着头皮来接这个几乎被遗忘的“荒坟夜哭”的活儿。传说这里每到午夜,就会有凄厉的哭声从坟堆里冒出来,靠近的人会被冰冷的手抓住脚踝。
“自己吓自己。”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给自己打气,但尾音却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腕表上的荧光指针,堪堪指向十一点四十五分。
他找了个相对完整的墓碑靠坐下来,打算熬过这最后的十几分钟。雨水顺着他的冲锋衣领口往里钻,冰凉的触感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关掉手电,节省所剩无几的电量,整个人瞬间被几乎实质般的黑暗包裹。那风声,那草叶的窸窣声,在此刻变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扭曲。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当时针与分针在十二点重合的刹那,一种声音,毫无预兆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不是风声,不是雨声,也不是动物的哀鸣。那是一种……哭声。
极细微,极飘忽,仿佛从地底极深处渗出,又像是直接响在人的脑海深处。是女人的哭声,凄切、悲恸,带着某种永恒的绝望,断断续续,萦绕在每一个坟包之间,无处不在。
林默的呼吸骤然屏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疯狂地擂动着胸腔。他猛地按亮手电,光束慌乱地扫过四周。
什么也没有。只有歪斜的墓碑,松动的坟土,以及在风雨中摇曳的荒草。
但那哭声,越来越清晰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记者的本能让他竖起了耳朵,试图分辨哭声的来源。似乎……是从左前方那个塌陷了大半的旧坟里传出来的?
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奔涌。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朝那个方向靠过去。手电光柱死死锁定那个黑黢黢的塌陷洞口。
哭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边。
他停在洞口边缘,颤抖着将光柱探进去。里面只有潮湿的泥土和黑暗。
就在他稍微松懈的瞬间——
一只毫无温度、僵硬如铁的手,猛地从松散的坟土里伸出,死死攥住了他的左脚踝!
那刺骨的冰冷,隔着厚厚的裤袜和登山靴,依旧清晰无比地传递过来,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巨大的、完全超乎想象的力量传来,将他猛地朝坟冢内部拖拽!
“啊——!”
林默的惊叫被扼在喉咙里,他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摔在泥泞中。手电脱手飞出,在坟包上磕碰了一下,光芒骤灭。
绝对的黑暗。
他拼命挣扎,手指抠进冰冷的泥浆,试图抓住什么借力的东西。但那力量太大了,毫不留情地将他拖向那散发着腐土气息的黑暗深渊。冰冷的五指如同铁箍,几乎要碾碎他的踝骨。雨水和泥浆灌入口鼻,他感到窒息,绝望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身下的泥土突然塌陷。
不是被拖进去,而是……坠落!
仿佛地面凭空消失,他沿着一个陡峭的、布满湿滑泥土的斜坡急速下滑,天旋地转,冰冷的土石刮擦着他的身体。那抓住他脚踝的冰冷之手,在坠落开始的一刹那就消失了。
这失控的下滑持续了不知道多久,可能只有几秒,也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他重重摔落在坚硬而冰冷的地面上,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背过气去。
浑身无处不痛,骨头像散了架。他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嘴里的泥水。
过了好几秒,他才勉强撑起身体,茫然地环顾四周。
这里绝不是坟场地下该有的样子。
这是一条……走廊。
一条无比宏伟、无比诡异的回廊。
两侧是望不到尽头的巨大石壁,高耸向上,没入上方深沉的黑暗。石壁上,密密麻麻、一面挨着一面,镶嵌着无数面巨大的铜镜。这些铜镜样式古旧,边缘雕刻着繁复而扭曲的花纹,像是某种从未见过的邪恶祭祀场景,或是根本无法理解的诡异符号。镜面并非光洁如新,大多布满了斑驳的铜绿和暗沉的水渍,像是经历了千年的时光侵蚀。
空气是凝滞的,带着金属和灰尘的味道,冰冷而干燥。之前地面的风雨声、土腥味,完全消失了。这里死寂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粗重、惊恐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被无限放大,又扭曲着传回来,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东西在学他呼吸。
小主,
他挣扎着爬起来,倚靠着冰冷的石壁,心脏仍在狂跳。这里是哪里?鬼镜回廊?那个和“荒坟夜哭”并列,只在极少数古老卷宗或网络深层论坛被提及的传说之地?自己怎么会掉到这里面来?
恐惧并没有因为离开坟场而减少,反而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沉重。
他看向离自己最近的一面铜镜。镜面幽暗,映照出他此刻狼狈的身影——沾满泥污的冲锋衣,苍白的脸,写满惊惧的双眼。
起初,倒影很正常。
但仅仅几秒钟后,镜中的“他”开始发生变化。
脸部的轮廓开始细微地扭曲,像是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石子,泛起涟漪。五官慢慢移位,变得模糊,然后又重新组合。镜中人的眼神不再是惊恐,而是逐渐染上了一种彻底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绝望和怨毒。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形成一个绝非林默自己能做出的、诡异而恶毒的笑容。
更恐怖的是,在扭曲的“林默”肩膀后面,镜子里,缓缓地、无声地探出了另一张脸。
一张完全陌生的、浮肿青灰色的女人脸。她的眼眶是两个黑洞,没有眼球,只有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从中缓缓渗出,顺着脸颊流淌。
林默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他想要移开视线,想要逃跑,但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僵硬得无法动弹。他的目光,被死死地钉在了那双流淌着血泪的黑洞上。
与镜中影子对视了!
就在他与那陌生女人面孔“对视”的刹那,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撕扯力猛地传来!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自己的魂魄,像是变成了实质的流体,正被一股巨大的吸力从七窍、从每一个毛孔中强行抽离,投向那面幽暗的铜镜!
“不——!”他在内心疯狂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开始发黑,身体的感觉正在迅速剥离,冰冷从四肢百骸向心脏蔓延。他要被吸进去了!像那些传说中一样,成为镜中又一个永恒的囚徒!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沦,被拖入那片镜中绝望深渊的边缘时——
“咄!”
一个苍老、嘶哑,却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音节,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震荡在他的灵魂层面。那股强大的吸力应声而断!
林默猛地喘过一口气,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身体恢复了控制,踉跄着向后跌倒,重重坐在地上。他惊恐地摸着自的脸,确认自己还“在”,魂魄并未被摄走。
他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向声音来源。
回廊深处,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穿着一种式样极其古老的、仿佛与周围铜镜属于同一个时代的灰色布袍,袍子上沾满了灰尘。他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如同干裂的土地,一双眼睛浑浊不堪,几乎看不到瞳孔,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灰白。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笼的光却不是常见的暖黄或苍白,而是一种幽暗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惨绿色。这绿光无法照亮周围,反而让回廊的阴影变得更加浓重、扭曲。
“新来的……”老人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差点就……成了它们的一员。”
林默牙齿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人提着那盏散发着不祥绿光的灯笼,缓缓转过身,向着回廊更深处走去。“跟上。”他没有回头,语气不容置疑。
林默挣扎着爬起来,此刻他别无选择。这诡异的老人是他唯一的“引路者”。他踉跄着跟上,刻意低着头,死死盯着老人袍子的下摆,再也不敢去看两侧任何一面铜镜。
行走在无数铜镜之间,即使不去看,也能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注视”。冰冷的、充满恶意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刮擦着他的皮肤。隐约的啜泣声、哀嚎声、诅咒声……开始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细碎而纷杂,折磨着他的神经。
“它们……是什么?”林默鼓起全部的勇气,声音嘶哑地问。
“囚徒。”老人头也不回,声音平淡无波,“永恒的囚徒。镜子……是它们的牢笼。它们在等待……替代者。”
替代者……林默想起刚才那惊魂一刻,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你……你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老人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那双灰白的“眼睛”似乎“看”向了林默,尽管林默确信他根本看不见。
“这里是‘镜冢’。”老人嘶哑地说,“万千镜灵归宿之地,亦是牢笼。而我……”他顿了顿,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嘲弄?“是这里的守墓人。而你……”
他抬起干枯得如同鸡爪的手指,指向林默。
“是我选中的……新的守墓人。”
“什么?!”林默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后背差点撞上旁边的石壁,他慌忙躲开,“不!我不当!放我出去!”
小主,
“出去?”守墓人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怪异的、类似笑容的表情,“镜冢……许进,不许出。除非……”
“除非什么?”林默急切地追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守墓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抬起提着灯笼的手,那惨绿的光芒摇曳着,映照出附近几面铜镜中疯狂扭动的影子。“守护它们……直到下一个‘合适者’到来。或者……”他另一只干枯的手,轻轻拂过身旁一面铜镜冰冷斑驳的镜框,“打碎所有铜镜。”
打碎所有铜镜?林默看向这望不到尽头的回廊,两侧密密麻麻、数以千万计的铜镜……这怎么可能?
“打碎它们……会怎样?”他下意识地问。
守墓人发出一种像是夜枭啼哭般的笑声:“镜碎……魂释。但它们……早已疯狂。释放它们……后果……你自己想。”
释放百万疯狂怨魂?林默光是想象那画面,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
“为什么是我?”他几乎是在绝望地嘶吼。
“你的‘气息’……与镜冢共鸣。”守墓人灰白的眼睛似乎“看”了一眼林默刚才坠落的方向,“荒坟……是入口之一。被‘坟哭’标记……拖拽……便是资格。”
原来,从他被那冰冷鬼手抓住脚踝开始,他就已经被“选中”了。
守墓人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前行。林默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大脑一片混乱。成为守墓人?永恒地待在这个鬼地方,与这些镜中怨灵为伴?还是……打碎所有镜子,释放出足以毁灭一切的百万狂魂?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个略微开阔的空间,像是一个依托着石壁开凿出的简陋石室。里面只有一张石床,一个石凳,以及角落里堆积的一些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腐朽的杂物。石壁上,也镶嵌着几面铜镜,但镜面似乎被某种暗红色的、干涸的涂料涂抹过,遮蔽了大半。
“这里……是你日后容身之处。”守墓人将手中的绿灯笼挂在石室入口一根突出的石笋上,“记住……莫要与镜中影对视过三息。莫要相信镜中传来的任何话语。莫要……试图寻找一面‘特别’的镜子。”
说完这些,守墓人不再理会林默,径自走到石床边,面朝石壁,如同雕像般坐了下来,不再发出任何声息,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消失了。
林默独自站在石室中央,被那惨绿的灯笼光芒笼罩着。恐惧、绝望、不甘……种种情绪在他心中翻腾。他看向石室外那无尽延伸的、布满铜镜的回廊,又看向石室内那几面被涂抹过的镜子。
在一面被涂抹得只剩下一角缝隙的镜子里,他瞥见了一个一闪而过的、不属于自己的扭曲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