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雾气缠绕着碑林,像一层洗不净的孝布。
白桃独自回到小梅的墓碑前。
那只盛着清水的粗瓷碗已经见了底,碗沿凝着一圈淡淡的水痕,而那片承载着名字的梧桐叶,却完好无损地躺在碗底,并未因失水而干枯碎裂。
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叶片拈起。
在熹微的晨光下,炭笔写下的“小梅”二字边缘,竟泛起一层极浅的微蓝色光晕,如同淬火的钢。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随身携带的银针,针尖在字迹的残迹上轻轻一刮,刮下些许几乎看不见的粉末。
她将针尖凑到鼻端,闭目细嗅。
那不是单纯的草木灰烬气味,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带着金属涩意和陈腐气息的味道。
是铁胆墨。
旧时学堂里最常见的那种,用五倍子和绿矾熬制,初写时色淡,日子久了,与空气中的湿气反应,便会氧化变黑,甚至泛出蓝光。
这种墨,混上了雨水冲刷屋檐瓦缝积攒的灰烬,就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一个尘封的记忆片段在她脑海中闪过。
抗战末期,物资匮乏,城南那些无家可归的孩童买不起纸笔,便捡拾落叶,用这种自制的墨水在上面写信,放在河里顺水漂流,期盼着远方的亲人能够收到。
他们管这叫“叶子会走路,水带话回家”。
这是一种属于绝境的童真与祈愿。
她的目光落在碑根的土壤上。
湿润的泥土表面,有几道极为细密的、仿佛用羽毛扫过的拖痕。
痕迹很浅,若不仔细看,只会被当成风吹草动留下的印记。
但白桃知道,这是有人在夜半时分,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跪在这里,小心翼翼地取走了那片写着“小梅”的旧叶,又换上了这片新叶和一碗清水。
整个过程,轻柔得如同拂去祭品上的尘埃,生怕惊扰了沉睡的魂灵。
同一时刻,城西的再生浆坊里,水汽混杂着纸浆发酵的酸味弥漫。
陆九穿着一身短打,正在巡查新近回收的一批废纸。
管事周砚是个干瘦老头,正带着几个伙计,将一堆堆废纸按照干湿程度分门别类。
“九爷,您瞧这个。”周砚拿起几张泛黄发脆的糊窗纸,递了过来。
陆九接过,借着天窗透进的光细看。
那纸上原本应是印着些花鸟图案,如今却被一层层新的字迹覆盖。
然而,那字迹并非用墨写就,颜色极淡,边缘晕开,像是用水写上去的。
他凑近了,才辨认出那一行行重复的话语:“我阿弟叫陈守业,不是‘顺次郎’。”字迹歪歪扭扭,透着一股不甘的执拗。
“这是用口水写的。”周砚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一个秘密,“有些人,心里有话,有名字,却不敢说,也不敢用笔写下来。怕被人看见,怕给自己招祸。就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唾沫当墨,在这些没人要的废纸上写。写完了,就偷偷贴在墙上,等它自己晾干,看起来就跟原来一样。”
他顿了顿,眼神里有种看透世情的沧桑:“他们说,唾沫里有魂,是人身上的一口精气。用火烧,也烧不干净那股念想。”
陆九心中猛地一震。
他想起战时,军中的情报人员就曾使用过类似的法子。
用米汤或特定药水书写密信,干后无痕,需要时再用特制的药剂或某些体液显影。
其中一种应急的法子,就是用唾液激活一种隐形药墨。
眼前这糊窗纸上的字,或许并非什么高深秘术,而是一种在极端压抑下,被逼出来的、无意识的技艺遗存。
那一个个名字,一个个不甘的辩解,就像是被封印在纸张纤维里的幽魂,等待着一个被听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