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0章 鬼辩

伊万·彼得罗维奇数着第十三次咳嗽走进雾霭镇时,正看见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在广场上挥舞没有面包的拳头。这位镇长的旧式军大衣油亮得如同伏尔加河底的淤泥,他嘶吼着,唾沫星子在浓雾中划出微弱的银线:“同志们!虽然我们的黑麦面包掺了三成木屑,但我们的干劲是百分之一百二十!这叫辩证法,懂吗?辩证法!”

伊万裹紧单薄的外套,肺里灌满了潮湿的、带着铁腥气的寒意。他刚从下诺夫哥罗德大学逻辑学系被“优化”出来——校方说他的“形式逻辑”太“僵化”,不如“活生生的辩证现实”来得“鲜活有力”。他一路颠簸,最终落脚在这座伏尔加河中游、被遗忘在浓雾与遗忘之间的边陲小镇。他需要一个地方喘息,一个能让他继续思考“逻辑”为何物的角落。可眼前这景象,这嘶吼,这广场上人们因饥饿而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干劲”,像劣质伏特加点燃的鬼火——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辩证现实”?

“辩证法?”伊万低声自语,声音被浓雾吞没,“因为吃不饱,所以没力气干活,这叫逻辑。因为吃不饱,所以干劲更足……这叫混蛋逻辑。”

他拖着行李箱,轮子在冻得坚硬的土路上发出刺耳的呻吟,走向镇上唯一像样点的住处——“真理”旅店。旅店老板娘玛特廖娜·谢尔盖耶夫娜,一个干瘦如伏尔加河枯水期芦苇的老妇人,正用一块油腻的抹布擦拭着柜台。柜台后,一排排药瓶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幽幽反光,瓶身上贴着褪色的标签:“万能滋补液”、“革命热情增强剂”、“辩证思维口服液”。

“登记。”玛特廖娜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眼皮都没抬。

伊万递上证件。玛特廖娜的目光扫过“逻辑学研究者”的字样,浑浊的眼珠里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逻辑?”她嗤笑一声,干瘪的嘴唇扯动,“在雾霭镇,逻辑就是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站在广场上说什么。你得先证明你尊重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然后才能谈别的。年轻人,记住,态度比事实重要一万倍!”

她递过登记簿,伊万的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他想起素材里的话:“只管态度不问事实,甚至只管立场不管事实……只问动机不问是非,良心不重要,你的动机是谁,你偏向谁……只问亲疏,不讲道理。”这并非抽象的理论,它已化为这旅店柜台后老妇人眼中的冰霜,化为广场上费奥多尔挥舞的拳头。

“您……登记簿上‘职业’一栏……”伊万犹豫着。

“就写‘辩证学习者’!”玛特廖娜猛地拍了下柜台,震得药瓶叮当作响,“或者‘事实服从者’?不,就写‘态度端正者’!这才是你该有的立场!写!”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伊万,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刺灵魂深处关于“事实”与“逻辑”的最后一点微光。伊万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笔尖不受控制地落下,写下了那个屈辱的称谓。

房间在旅店顶层,狭小、阴冷,弥漫着陈年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劣质草药的苦涩气味。窗外,浓雾如同活物般挤压着玻璃,伏尔加河在远处发出沉闷的呜咽。伊万疲惫地倒在床上,试图整理思绪。逻辑是什么?是清晰的链条,是前提与结论的必然联系。可在这里,链条被粗暴地扭曲、打结,甚至被宣布为“资产阶级的腐朽工具”。他想起教授总结的“混蛋逻辑”核心——问态度不问事实,用敌我界定一切。在雾霭镇,事实是流动的、可塑的,而态度,尤其是对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的态度,则是唯一不容置疑的“真理”。

深夜,一阵奇异的、仿佛无数细小玻璃珠滚动的声响将他惊醒。声音来自楼下——玛特廖娜的药房。伊万屏住呼吸,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悄悄打开门缝。昏黄的煤油灯光从楼梯下方渗上来,在浓雾弥漫的走廊里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药房的门虚掩着。伊万蹑手蹑脚地靠近,透过门缝向里窥视。

玛特廖娜·谢尔盖耶夫娜不在。药房中央,一个半透明的、轮廓模糊的女性身影正悬浮在空中。她穿着旧式药剂师的白色围裙,但围裙上浸染着大片暗红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她的脸孔在灯光下时隐时现,五官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空洞、冰冷,燃烧着非人的幽绿火焰——死死盯着柜台后那排药瓶。她的手指——细长、苍白,指甲尖利如刀——正缓缓划过瓶身。随着她的指尖移动,瓶身上褪色的标签竟开始扭曲、融化,又重新凝聚成新的字迹:

“万能滋补液” -> “立场坚定剂(副作用:失明)”

“革命热情增强剂” -> “敌我界限清晰液(副作用:失心疯)”

“辩证思维口服液” -> “事实扭曲精华(副作用:灵魂腐烂)”

那幽绿的火焰在她眼中跳跃,发出无声的嘶嘶声,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潜行。她忽然转过头,空洞的眼窝精准地“望”向伊万藏身的门缝!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伊万的心脏,他几乎能感觉到那非人的视线穿透了木门,舔舐着他的皮肤。他猛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小主,

药房里的幽影瞬间消失了。灯光依旧昏黄,药瓶静静伫立,标签完好如初,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浓雾与疲惫共同制造的幻觉。但伊万知道不是。那刺骨的寒意和灵魂深处残留的恐惧,比任何事实都更“真实”。他跌跌撞撞回到房间,反锁上门,心脏狂跳。这雾霭镇,不仅逻辑扭曲,连幽灵都浸透了“混蛋逻辑”的毒液!那幽影,莫非就是“辩证鬼魂”本身?它用标签的变幻,昭示着这里一切“事实”皆可被“立场”随意涂抹的恐怖法则。

第二天清晨,浓雾依旧。伊万顶着黑眼圈,试图在镇上寻找一点“正常”的痕迹。他走进镇中心唯一的小酒馆“伏特加之光”。酒馆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酸面包的混合气味。几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的工人围坐在一张油腻的桌子旁,小口啜饮着浑浊的液体。

“……昨天的配额又减了,”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工人,瓦西里,声音沙哑,“黑麦面包,现在是四成木屑了。”

“胡说!”旁边一个穿着破旧工装、但腰杆挺得笔直的年轻人,米哈伊尔,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子乱跳,“是辩证地增加了!木屑是革命的纤维,它让我们更坚强!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说了,困难是暂时的,干劲是永恒的!你们这些消极分子,就是态度有问题!只盯着木屑,不看我们的革命热情?这是立场错误!”

“热情能当饭吃吗,米哈伊尔?”瓦西里苦笑着,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的油污,“我孙子昨晚饿得啃树皮……”

“瓦西里!”米哈伊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狂热的、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你提‘孙子’?你这是把家庭私情凌驾于集体利益之上!是典型的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你只看到‘啃树皮’这个孤立的、片面的‘事实’,却看不到在党的领导下,我们啃树皮时展现出的、前所未有的革命干劲!你这是用局部否定整体,用现象掩盖本质!是右倾机会主义!”

瓦西里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米哈伊尔那灼热的、带着“正确立场”光环的目光像铁锤一样砸过来,他枯瘦的肩膀垮了下去,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他低下头,继续小口啜饮那浑浊的液体,仿佛那能浇灭灵魂里的饥饿和恐惧。

伊万坐在角落,冷汗浸透了衬衫。米哈伊尔的逻辑链条如此荒谬又如此“自洽”:事实(饥饿、木屑面包)被斥为“孤立片面”,态度(狂热的“干劲”)被奉为唯一真理;任何对事实的陈述都被轻易上升为“立场错误”、“敌我矛盾”。这正是素材中描述的“只问态度不问事实”、“只管立场不管事实”的活体标本!在这里,指出“吃不饱”本身,就构成了一种“不尊重”,一种潜在的“敌对”。逻辑的殿堂彻底崩塌,只剩下“态度”与“立场”的废墟在浓雾中飘荡。

他急需一个清醒的头脑,一个能讨论“事实”而非“态度”的对象。他想起镇档案馆那位沉默寡言的老管理员,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老人据说经历过战争,见过世面,或许还保留着一点对“事实”的敬畏。

档案馆位于镇子边缘一座摇摇欲坠的木屋中,散发着霉味和纸张腐朽的气息。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一个头发雪白、背脊佝偻得像一张旧弓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在昏暗的光线下整理泛黄的卷宗。他看到伊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类似同类相认的光。

“年轻人,你来找‘事实’?”尼古拉的声音如同枯叶摩擦,“可惜,这里的‘事实’,都被‘辩证’过了。”他枯瘦的手指拂过一卷卷宗,“看,1932年,伏尔加河大水。卷宗里写:‘在党的英明领导下,雾霭镇人民以冲天的革命干劲,战胜了特大洪水(死亡人数:辩证地看,是零)’。零?我亲眼看见水退后,河滩上漂着那么多……可‘事实’必须服从‘干劲’这个‘本质’。死亡人数?那是‘局部的、暂时的挫折’,不能否定‘整体的、伟大的胜利’!辩证法啊,年轻人,它能把‘有’说成‘无’,把‘黑’说成‘白’,只要‘立场’正确!”

老人眼中涌起深深的悲哀和恐惧:“最可怕的是,说的人自己都信了!他们用‘辩证’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茧,把自己裹进去,然后说,看啊,这才是光明的世界!任何想捅破这层茧的人,都会被立刻定义为‘敌人’——因为你‘不尊重’这个‘光明的世界’,你‘立场’有问题!就像……”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颤音,“就像玛特廖娜·谢尔盖耶夫娜……”

“玛特廖娜?”伊万心头一紧。

“她丈夫,老药剂师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尼古拉痛苦地闭上眼睛,“很多年前,他坚持说镇上流行的‘万能滋补液’里有毒,副作用很大。他拿出化验单,指着‘是药三分毒’里的‘三’字说,这里的‘三’是模糊的,是推卸责任的鬼话!必须明确剂量和毒性!他问‘事实’!结果呢?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那时还是副镇长)立刻召开大会:‘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你只盯着‘毒’,不看‘万能’?你这是对革命医药事业的污蔑!是动摇人心!你动机不纯!’大会定了性,谢尔盖被关进地窖。第二天,人们发现他吊死在药房的梁上,手里还攥着那张化验单……玛特廖娜就从那时起,变得……不太对了。她守着药房,一遍遍重复‘是药三分毒’,眼神越来越空……后来,药房就常常在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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