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碧桐书院里依旧灯火透亮。
甄嬛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支毛笔,饱蘸了墨汁的笔尖,却始终落不下去。
她想给沈眉庄写信,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可写在纸上,都只会是苍白无力的废话。
“小主。”
崔槿汐的脚步很轻,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走进来,“芳若姑姑那边,递话儿来了。”
甄嬛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光亮:“姑姑怎么说?”
“姑姑只托人传了四个字。”崔槿汐的声音沉静,复述道,“‘她知道了’。”
她知道了。
没有承诺,没有对策,只有这轻飘飘的四个字。
甄嬛攥着笔杆的手紧了紧,随即却松开了。她懂,在这宫里,这四个字,已是芳若姑姑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
知道,便意味着不会袖手旁观。
她将笔搁下,那滴悬而未落的墨,终于砸在纸上,晕开一团狼藉。
“知道了,就好。”
勤政殿内,烛火将堆积如山的奏折影子拉得老长。
皇帝靠在龙椅上,双目紧闭,眉心拧成一个结。西北的战报、沈眉庄的欺君、后宫的勾心斗角,一桩桩一件件,像无数只手,死死揪着他的神经。
殿内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轻微声响。
芳若端着一盏参茶,脚步放得极轻,悄无声息地走到御案前。
“皇上,小心烫。”她将茶盏放下,声音温和,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皇帝没有睁眼,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芳若见状,便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御案上散乱的朱笔和镇纸。她的动作轻缓有序,像一阵温吞的风,拂过这间烦躁的屋子。
过了许久,皇帝才缓缓睁开眼,眼底布满了血丝。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奏折上,也没有看那盏参茶,而是直直地落在了芳若的脸上。
“你的眉,”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画的是远山黛。”
芳若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垂首,恭敬地回道:“奴婢从前伺候纯元皇后画过远山黛,所以自己也会画。”
纯元皇后。
这四个字像一道符咒,瞬间抚平了皇帝眉宇间的戾气。
他眼中的审视和不耐烦,渐渐被一种悠远而复杂的追忆所取代。勤政殿里那股子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闷,似乎也跟着散了些。
皇帝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芳若,眼神却仿佛穿过了她,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另一个人。
芳若依旧垂着首,维持着那个姿势。
良久,皇帝才收回目光,端起了那碗已经变得温热的参茶,一饮而尽。
皇帝看向芳若,语气缓和了些许:“去吧,朕这里不用伺候了。”
“是。”芳若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走出勤政殿,被夜风一吹,她才发觉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
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小厦子一溜小跑地进来,满脸堆笑地打了个千儿:“小厦子给莞贵人请安!启禀小主,皇上说今夜会过来,请小主准备着。”
流珠一听,眼睛都亮了,方才还紧绷着的小脸瞬间漾开喜色,前几日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
甄嬛心头微动,面上却波澜不惊,只淡淡道:“有劳公公了。”
她朝流珠使了个眼色,流珠立刻会意,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不着痕迹地塞进小厦子手里。
小厦子手腕一翻,银子便不见了,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奴才就不扰小主了,这就告退。”
人一走,院子里仿佛又活了过来。
流珠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好不容易皇上要过来,小主要不要顺便提提眉庄小主的事儿。
甄嬛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叹了口气,走到窗边,夜风吹起她的衣袖。“劝劝皇上?”
她回头,目光清冷,“越是这个时候,我倒也不敢劝了,只能等皇上消消气儿再慢慢筹谋。”
流珠脸上的喜色僵住了:“这情形,小主要自保也是对的。”
“我若是能帮她,我怎会不出声呢?”甄嬛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冷意,“前两日我气昏了头,你冷眼瞧着宫里一个一个巴不得我沉不住气去求皇上,巴不得皇上也处置了我,我怎能如了他们的心愿?”
流珠听得背后发凉,呐呐道:“要是能有证据证明眉庄小主是无辜的就好了。”
“我知道眉庄是被人陷害的,可可现在无凭无据,我就是有十分的法子也用不上。“
“对了,流珠,你让小允子去国公府找温实初,”
甄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让他拿着我的手信,分别去甄府和眉姐姐京中的外祖家,把那个刘畚给我找出来!”
甄嬛的语速越来越快,思路清晰无比。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还能逃得无影无踪!”
沈眉庄的事,她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为别的,只为了那份姐妹情深,也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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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珠心头一震,看着自家小主眼中那股从未有过的狠劲,用力点头:“是!奴婢这就去办!”
甄嬛看着那盆开败了的石榴花,花期早已过了,只剩下几片枯黄的叶子,和几颗皱巴巴、早已失了水分的败落花苞,歪歪扭扭地挂在枝上,看着要多晦气有多晦气。
“这黄规全倒是越来越有出息了,这样的话也敢往我宫里摆。”
流珠气鼓鼓地抱怨:““这些个捧高踩低的奴才!见眉庄小主失了势,皇上又几日不来咱们这儿,就敢拿这种东西来糊弄!简直欺人太甚!奴婢这就把它扔出去,省得脏了小主的眼!”
甄嬛轻声道:”连我这都这般光景,姐姐那里更不用提了。”
“你明早天不亮,就把那石榴花放到最显眼的地方去,也好提醒我,今日之辱,不敢或忘。“
夜深了。
甄嬛一身湖水绿的寝衣,长发松松地挽着,未戴任何珠饰,坐在榻上,静候皇帝。
烛光映着她的侧脸,恬静美好,一如往昔。
崔槿汐上前,轻声道:“皇上这时候不来,恐怕就不会来了吧,要小主先歇息吧。
甄嬛:”不必了。
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小厦子尖细的通报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皇上驾到——!”
满屋子的人,瞬间都屏住了呼吸。
甄嬛也是一怔,随即迅速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脸上只剩下迎接夫君的温婉,。
皇帝一身常服,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和挥之不去的疲惫,大步走了进来。
他一来,便径直在榻上坐下,捏了捏眉心。
“朕乏得很。”
甄嬛亲自端过一盏早就备下的蜜羹,柔声道:“皇上,喝点蜜羹解解乏吧。这羹是早就冰镇过的,入口不凉,夜深了,饮太凉的东西伤身。臣妾还在屋里添了两盆茉莉,皇上闻着,可安神。”
皇帝接过碗,却没有喝,一双深邃的眼眸就这么看着她。
“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朕说?”
甄嬛闻言,反而笑了。她坐到皇帝身边,拿起妆台上的一个花钿盒子,故作烦恼。
“自然是有的。如今天气热,金箔的花钿戴着太过耀眼,鱼腮骨的又太素净。四郎帮嬛嬛想想,这眉心,是点一抹珊瑚的红好,还是用黑玉的更别致?”
皇帝的眉头蹙了起来:“这就是你的要紧事?”
“女为悦己者容,”甄嬛仰起脸看他,眼波流转,带着一丝娇憨,“难道不是天底下头等的要紧事吗?”
皇帝被她这句话堵得一愣,随即那紧蹙的眉头,竟真的松开了几分。
他伸手,从盒中捻起那枚小小的珊瑚花钿。
“就用这个。”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嬛嬛姿容胜雪,眉心一点红更显得俏皮可爱。”
“多谢四郎。”甄嬛顺从地让他为自己戴上。
殿内气氛正好,皇帝却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不为沈氏求情?”
这一问,像是一盆冷水。
甄嬛却像是没听出话里的试探,只是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羽毛。
“眉姐姐的为人,四郎比我更清楚。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此事若有端倪,必定有迹可循。嬛嬛若是此刻哭哭啼啼,反倒让四郎更添烦忧。”
皇帝的目光沉沉地压在甄嬛身上,那点刚刚缓和下来的暖意,又被一丝审视取代。
“既然如此,”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究根问底的劲儿,“前日又为何顶着毒日头,执意要见朕。”
言下之意,你若不是为了沈眉庄,又何苦受那份罪。
甄嬛闻言,非但没有半分心虚,反而像是被这句话勾起了满腹的委屈。
她放下手里的花钿盒子,挪了挪身子,挨着皇帝坐得更近了些。她不说话,只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拽住了皇帝的衣袖,眼睫垂下,像两只受了惊的蝶。
殿内静得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哔剥”声。
皇帝等了半晌,也不见她回答,刚要不耐烦,却见她抬起了脸。那双眼睛里水光潋滟,看得人心头发软。
“四郎还好意思问臣妾。”
她开口了,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像是撒娇,又像是抱怨。
“四郎可不是有好几日不见臣妾了,难道就不许臣妾先去见四郎吗?”
她顿了顿,拽着他衣袖的手指微微收紧,仿佛怕他下一刻就要拂袖而去。
“臣妾是怕……怕四郎也觉得嬛嬛是个麻烦,连带着恼了嬛嬛,忘了嬛嬛。”
“臣妾当时就想,若是能见四郎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知道您还好好的,心里还有嬛嬛这个人,那也值了。哪里是想求情,分明是想为自己求个心安。”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人人都说你沈氏亲厚,沈氏之事必与你有牵连,怎么你也也不为自己剖白一二?”
“虽然三人成虎,”甄嬛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坦然,“但四郎是明君,又知晓嬛嬛心性,自然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四郎若真疑心嬛嬛,恐怕嬛嬛此时就不能与四郎如此鬓头夜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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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看着她澄澈的眼是不是你就如此相信朕对你没有一分疑心?
甄嬛将头轻轻靠在皇帝的肩上,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说只有他们两人能听的私房话,“四郎是嬛嬛枕边人,若连自己枕边人都不信,那嬛嬛还能信任谁,依靠谁呢?”
一番话说得是九曲十八弯,既有女儿家的娇嗔,又有知心人的体己,更把自己那点“争风吃醋”的小心思,全化作了对君王的拳拳爱意。
皇帝心头那点因沈眉庄之事而起的郁结,因华妃骄纵而生的不耐,在这一刻,竟被她这番话给熨烫得服服帖帖。
他是什么人?是天下之主。
可天下之主,也想在疲惫不堪时,有个不问缘由、只问他累不累的枕边人。
皇帝心中最后一点疑虑和烦躁,终于烟消云散。
皇帝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反手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将她整个人都揽进怀里,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