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见解确实别具一格,”她说道,“胆识亦非同寻常。你的灵魂中有种勇毅,目光犀利如炬——但请允许我澄清,你对我性情的解读存有偏差。你将我的情感想象得过于浓烈,过于深刻了,宛若一件染血的袍子;我坦然自若年少时的屈辱经历,秉持的是坦荡而非自怜——是对自身软弱的鄙夷。我明白这并不值得称道,不过是怯懦的战栗;但我清醒认知自己的本质:一个冷酷无情之人,我的指南针是理性与智识,而非激素冲动或多愁善感。我的野心与欲望漫无边际,那种凌驾众人的渴求永无餍足之时,炙烤着我的身心,因此有时我必须将耐心、毅力、勤奋与才华奉为圭臬——这些正是铸就伟业与声望不可或缺的基石,我始终以极大的兴趣关注你的历程,正是因为我从中看到了勤勉、缜密又充满活力的卓越典范——绝非出于对你容貌的肉体吸引,所以我们可以聊的事有很多,比你想得多。”柏德轻抚着他,手掌自前额至下颌勾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不知道。”
“你怕我。”
柏德断言道,穿透人心的目光扎在年轻人身上;她嘴角一勾,露出带着讥诮的锐利笑容,这笑几乎让艾伦的怒火瞬间炸裂。
"这儿没人听见咱们说话。我想跟你聊聊,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我惯常的恶毒手段不愿意用在你的身上,就像一个古董商小心翼翼地捧着乾隆时期的珐琅彩瓷瓶一样,我就这么赏识你,你已知道我为什么偏偏中意你?听我细说,从你出生到现在的这些日子,我已经摸透你的性子,来,把手贴在这里。”柏德拉着他的手搁置在心脏上方,艾伦猛地缩回手,仿佛触到烧红的烙铁,他闭上眼,感觉身体里的弦被狠狠拉扯弹了一下;柏德纵声大笑,清越如银铃,“威廉十六岁那年考了全班第一,我就满足了这个他之前提过的要求,谁知他竟满脸失望,我问他缘故,他说‘我本来很期待,可是得到之后却没有想象中的兴奋满足’。我告诉他‘要是大学里能考年级第一,就送你绝世美女当礼物’。现在那位阿涅丝就是他妻子,再也找不到比她更漂亮的年轻少女啦——可他很快又开始厌弃躲避她,不顾他人地公然出轨比自己小十五岁的苏菲娜,看吧,我认为人的贪念就像是对美丽的渴望,最爱的永远是下一个,永无餍足。”
“我知道你去过苏黎世,现在肯定特别好奇我的过往和眼下所为,”伯尔德继续道,“有好奇心是好事,不过不要急功近利,要沉住气,只要活着,往后不光是我,整个世界有的是新鲜事叫你听!用三言两语概括我的前半生,我是谁?芝奥莉娅·罗斯伯里——那是我三岁前的名字。母亲生性狂浪,不懂能屈能伸为何物,父亲在试图与她相敬如宾这条路上撞得头破血流,最终离我们而去。不久后她生下了我。当时家里还有个男孩,彼得·格里芬·柏德。我曾坚信我和他血脉相连,自幼形影不离亲密无间——直到他被警方乱枪击毙的那天。直到那时我才知晓他竟是人造人。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极致恐惧让我失声尖叫,引得众人侧目,母亲便强行按住我跪地叩首。多年后我才明白:私藏人造人的行径已触犯律法,她的那份恐惧便尽数倾泻于我——这个仰仗父母恩泽才得以存于世间的孩童。衣食住行,一切生存所需..….本质上,幼年的我与家中宠物并无二致,父母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我的主人,自然,宠物绝不可忤逆主人。从那一刻起我便知晓:身为弱者,我从不具备反抗的权利。我的性命悬于他们掌间,比蝼蚁更脆弱。正如母亲亲眼见证终结格里芬的生命,即便在我们之间,结局也将别无二致。正因如此,我必须变得强大——比任何人都强大,成为不输于外力和他人的存在,曾经我哭着跪着求着哥哥施舍我,即便是血肉至亲,在成堆的财富面前也会六亲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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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沉默着。
“你了解我吗,你知道要怎样才能了解一个人吗?”柏德摸上他火烫的耳垂,手握住艾伦颤抖着,痉挛着的手掌,“手心是凉的,手腕和皮肤都十分光滑,手掌和指缝间却跟砂纸一样粗糙,是平日里经常帮他们干重活吗?可是你的手又很干净,每个指甲都是整齐的圆形,还习惯性地翘起小拇指,我猜你喜欢画画,喜欢油画,所以要时常修剪自己的指甲,清洁里面的颜料,因为经常弄脏手所以必须频繁洗手。”
“是,我的画……不怎么高明。”
“透过这些细节,我又多了解了你一点,你有像我这样了解过你自己吗?”
艾伦不由自主地看向她张开的唇角和一串闪烁着璀璨火彩的宝石项链,他觉得奇怪到极点,这个人先是残害他,现在又和他故作亲密,态度怎么突然起了变化。
这时,柏德的指尖轻压住他的唇,而掌心温暖地覆上他,完美贴合手窝里每根肌腱的隆起与凹陷,脉搏透过皮肤如心跳般震颤——明明只有几秒钟不到,艾伦感觉过去了一个世纪不止;这时,柏德又轻轻碰了碰他的耳廓,“耳朵的形状……艾伦,你的耳朵是圆形的,耳垂很柔软,如果有机会的话,去打个耳钉,会很好看。”
她的声音十分轻柔,如海中旋转的,软若无骨的水母,在这般的轻声细语下,一阵奇妙的困意笼罩了他,与喝酒类似,迷糊但是头脑清醒——那仿佛是艾伦在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看见世间的色彩与形态。
鬼使神差的,艾伦全然迷醉于柏德那对粉珍珠耳饰,久久凝望着她的纽扣,对其他一切视若无睹,眼前的斑斓色彩令他神魂俱驰:床罩的蓝调,女人面庞上精妙的色泽,灰玫瑰色的肌肤下幽青血管在搏动,在年轻人的眼中,她珍珠般皓齿的莹辉也散发着深邃魅力,那双涂抹着口红的嘴唇,轻颤宛若奏着白噪音,引人沉入梦乡。
“人,懒于勤劳,忠于享乐,要控制内心,改变天性并不容易,但从经验来看是可以做到的,上天给了我们一定力量来创造自己的命运,我们的精力需要补充而又难以如愿的时候——我们的意志一意孤行,要走不该走的路的时候一—我们不必因食物不足而挨饿,或者因为绝望而止步。我们只要为心灵寻找另一种养料,它像渴望一尝的禁果那样滋养,也许还更为清醇。要为敢于冒险的双脚开辟出一条路来,虽然可能坎坷,却同命运将我们堵塞的路一样直宽。”
“从那一天起,我每天都做着这样的观察题,对着我生命中的每个人竭尽所能地去观察——每天来打扫房间,喷消毒水的清洁阿姨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孩子和丈夫,在食堂她喜欢吃什么?门口的保安叔叔,有想过去了解叔叔的名字和喜好讨厌吗?你露出了无以面对的表情,你没有渴望的东西,所以不需要时时刻刻察言观色,可是我时刻都被一种强烈的生存危机所笼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能放过任何可能向上攀登的机会,不能放过任何可能为我提供来之不易的机遇的人,撒谎成性,谄媚为生,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已经够了,我心甘情愿;我知道,在你眼里,我的,形象恐怕不怎么好吧,那次强吻怕是吓到了你。可是正如我说的,你不了解我,因此也没有资格评价我……我曾经还是孩子,像您这个年纪,二十几岁,我相信人生来有尊严,我相信纯洁无瑕的爱情,我相信一堆用来约束我的,乱七八糟的规则,这些规则会让凡人晕头转向,让聪明人进退自如,而我能运筹帷幄,我口若悬河,能轻易地让人哭笑哀怒,而则难以被其他人的情绪思维所影响,我应该去管理的职位,我天生就是吃这份饭的料子;三次世界大战的战火摧毁了我们的家乡和世界和平,许多国家的监狱洞开,各种可以被纹在撒旦背上的人肆意冲击社会秩序,艺术与音乐的花毁于一旦,屋漏偏逢连夜雨,‘觉者’又来了,带来了不可思议的怪物,让战火后的人们为了维护文明不得不结成联合政府,再后来,‘序神’降临催发了灾难的种子,在一切的社会数值都十分低迷的时刻,只有自杀率遥遥领先,每三个人内就有一个人自杀,现在人口恢复了多少?粮食供给现在如何?我曾为此饱受煎熬,深信跻身议会实乃大谬——其职务之单调沉闷,令人窒息。我本以炽热之心向往更鲜活的人生:渴慕文学创作,向往躬耕田园,憧憬艺术家、作家与画者的命运,只要不囿于立法者或官僚之身,任何其他天职我都甘之如饴,是啊,议员袍服之下跃动着的,是一颗艺术家之心、诗人魂灵、崇高事业的献身者、功名的追逐者、权力的渴求者,我总觉此生悲苦,非改弦更张不足以求生…终于,历经阴霾与挣扎,终见曙光,得慰藉,昔日困囿之生活忽展作无垠平野,就像现在折腾——”
柏德突然打开窗户。
微风自四面八方拂来,掠过山丘,掀动石南与灯心草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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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是那种深邃的湛蓝,饱含春水的溪涧奔涌而下——清澈丰沛,向太阳借来碎金,向苍穹采得蓝宝石的光泽。
离开小径,目光自然而然地踏上一片苔藓般柔软、翡翠般鲜绿的草甸,其上点缀着细小的白花若碎星洒落,闪烁的黄花如星辰璀璨,群山环抱,房屋之于它们犹如蛇群之于宝石,叠嶂层峦向着源头渐次收拢。
艾伦追随着她的目光,她的目光追随着水流,溯回映照天光的粼粼水面。
她丢下帽子,任山风撩动栗色鬈发,轻抚她的百合色的的额角与玫瑰色双颊,唇瓣如蝶翅般微微翕动。仿佛正与这永存于天地间的守护神灵对话,她庄重发烟水晶的眼眸,向某种无形之物作别。